雾里七华

漪雀聊天室|ω・)
十七岁

凯恩噗 | 蝉翼千钧

有史以来最棒的同人。如果以后有人打破这个记录,必然还是作者本人。

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刻,绝不会有更好的文了,也绝不会有更好的凯恩和普利西奇了。

What a great time to be alive 😭😭😭

致力于伪装成芝士分子:

  

  *谨以此文送给我的朋友  @Samoht  ,希望你我都能享受这赛季的欧冠之旅

  *CP:哈里·凯恩/克里斯蒂安·普利希奇,涉及俱乐部讨论警告

  *夏天是虚构的,场景也是,请勿指出物理空间的逻辑漏洞

  

  00

  

  普利希奇一直深信,自己的人生是读秒计算的。

  指针旋转一周。太阳从东到西,由明陨暗。拉动窗帘,冰水扑面,拆开一只新的胶囊塞进咖啡机。多一天或少一天,都将直接或间接地重新结构他的人生。

  17岁212天,17岁363天,18岁零5个月又18天,19岁零3个月,20岁零63天。

  换作常人,向后张望,大概只能回忆起一个轮廓,浮动着模模糊糊的宿醉与笑容。夏天本就不是适合事无巨细的季节,年轻人更不是。

  然而,普利希奇可以有条不紊地记起每一天。

  他可以像拉开抽屉一样拉开那条虚拟的时间轴,便签清晰可靠,不同的颜色标记不同的事件。俱乐部最年轻的欧冠出场球员,跳转下一页,最年轻的欧冠进球球员。最年轻的国脚,最年轻的足球先生,最年轻的一切。他的人生已经贴满便签,如果他足够幸运,未来也能如此。

  便签给普利希奇一种错觉,仿佛他被动地踏上了一台跑步机。休赛期,无所事事地横在沙发上玩手机,却听得到履带哗哗作响。猛地坐直,普利希奇埋怨地盯着自己的双腿,苦口婆心地教育它,过度训练容易导致肌肉劳损。你看那个谁,那个谁谁,不就是反面案例吗?

  暂时想不出具体的名字,所幸他的腿也没上过大学,比较好骗。

  普利希奇把自己扔回柔软的靠垫与吵吵闹闹的社交媒体里。但过了一会儿,他还是悲声载道地站了起来,把汉堡可乐换成鸡胸西蓝花。

  很简单。如果普利希奇想要在20岁的第63天成为美国足球史上最年轻的队长,那么,之前的20年零62天,他都不能掉以轻心。他要努力,不间断地努力,才能留在那台跑步机上。

  没什么办法,也没什么理由。

  向前不需要理由。

  

  普利希奇一直深信,自己的人生应该是读秒计算的,每一秒都要格外珍惜。

  但他今年决定慷慨地拨出一整个夏天,浪费在一件最没有意义的事情身上。

  浪费在一个人身上。

  

  01

  

  那句鸡汤怎么说的来着,习惯铸就人生。

  糟糕的是,普利希奇有个坏习惯。每天早晨刷牙的时候,近几个月干过的傻事都会例行公事一般在他脑子里游行庆祝。坐着花车,礼炮轰鸣,兴高采烈地提醒美国人又搞砸了什么。

  说出的蠢话,选错位置的抽射,没来得及反应的丢球。

  诸如此类,等等等等。普利希奇尝试各种方法,出声打断思路,或者强行宽慰自己没人记得,但习惯毕竟是一个被动技能,不受普利希奇主观意愿的控制。

  今日主角是他在国家队的一次赛后采访。“是的,我们在对阵墨西哥时确实仍害怕他们,这是我真正无法忍受的。”他们刚刚踢完墨西哥,汗顺着他的脖颈向下淌,将球衣染成深浅不一的红:“我们在踢球的时候,必须相信自己足够好了——我们应该这样,但现在并非如此。”

  普利希奇发出一声懊恼的呻吟,一头撞在镜子上。

  作为队长,这句话没什么问题。但作为美国队长,这句话就要反复掂量了。美国队长必须是一个满脸血污也能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声说“I can do this all day”的人,害怕墨西哥?不合适。

  一个没有冒险精神的美国队长,普利希奇想,听起来像一个苏联笑话。

  算了,普利希奇又想,谁家美国队长给英国公司打工呢。

  他低头漱口,吐掉嘴里的泡沫,在脑子里厉声呵斥游行花车没有办理合法执照。等他好不容易把这批闹事者驱逐出境,纳什对他的评价又偷偷摸摸钻了进来:“……切尔西遇到了转会禁令,这对普利希奇来说很幸运。但在禁令解除后,切尔西还会寻找其他优秀的前锋,所以他必须在这段时间找到自己的角色……”

  放下牙刷,普利希奇开始思考,如何才能通过撞击头部获得金鱼记忆。

  

  像所有年轻球员一样,普利希奇依赖并享受着社交媒体。他深谙其他球星的八卦传闻,从英超到西甲到美国大联盟不一而足。

  俗话说得好,人生中有三件事情无法隐瞒:贫穷,咳嗽,接梗。刚在采访时调侃了伊布的普利希奇打开手机,准备补习一下自己缺席的这几个小时里,意甲又产生了什么新鲜素材。

  别听信谣言,美国人很刻苦的,至少普利希奇可以拍胸脯保证。

  把C罗的街边踢球视频看了两遍之后,普利希奇有了一个主意。

  

  揣着足球在国王十字车站外探头探脑的普利希奇并不知道,自己看起来有多可疑。还好伦敦人民行色匆匆,见怪不怪,只当他是来朝拜九又四分之三车站的愚蠢美国佬,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。

  普利希奇松了口气,但很快恢复凝重。

  这是他在家经过认真思考做出的决定:他要致敬C罗,找个人多的地方,秀花式足球。

  普利希奇的思考过程相当仔细。

  首先,他把“抄袭”换成“致敬”,希望用一种传统的影视圈习俗避免法律纠纷。

  其次,他花了五分钟决定选择国王十字车站。必须在英国,伦敦,普利希奇想,总之不能去纽约或华盛顿。英国人认不出来就算了,如果美国人都不知道美国队长——这个美国队长——那他真的无颜面对多特蒙德父老。

  随后,他盯住屏幕里C罗的面具,开始沉吟自己要不要戴。但C罗已经这么做过了。倒不是别的,只是如果围观群众带着膜拜C罗的心态看他摘下面具,普利希奇不太确定自己可以承受这种失望。

  他知道身高会出卖一切,是的,所以请闭嘴。

  最终,他认为自己需要一个对内的理由,用来解释他为什么要放弃空调沙发、冰棒电脑,在能把所有人熨平且吱吱乱叫的夏季阳光之中,感受五十年不遇的酷暑,以及亲身领略日不落帝国的真实含义。

  

  直到开始颠球,普利希奇也没想明白。

  虽说花式足球一贯被誉为巴西人的祖传秘方,但只要不是登贝莱,正常的职业球员总会那么两下花活。

  足球轻快飞跃他的肩膀,稳稳落于膝盖。巧妙一晃,普利希奇看着足球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,听话停靠脚尖的模样仿佛内置了语音导航。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试一下虹式挑球,就听见身后有人咳嗽:“不好意思,请问……”

  这么快就达成目标了吗?普利希奇叹了口气,有点遗憾地回头:“对,是我……”

  “请问您可以换个地方吗?”戴墨镜的男士比他更像银幕明星,手势优雅简洁,彬彬有礼:“您挡住闸口了。”

  “——的错。”普利希奇从背后变出一个面具,抱起球横向螃蟹移动:“我叫克里斯蒂亚诺,虽然您没有问,但很高兴认识您。”

  普利希奇摇摇头,戳破脑袋里的剧场气泡。

  他很想这么做,但甘普基本变形法则在上,没人能凭空施法。美国球星仓皇而逃,以球掩脸,生怕男人从他后脑勺看出一幅星条旗。然而,普利希奇并不知道,这个瞬间并不是最让他懊恼自己没戴面具的时刻。至少排不进今日前五。

  今日注定是辉煌的一天。

  普利希奇流窜国王十字车站的行踪如下。某知名连锁咖啡厅门口,颠球三分钟,后退时和一位老太太撞了个结结实实。甚至还有点疼,普利希奇摸了摸胳膊,怀着一丝遗憾想,欧洲医保果然值得美国借鉴。某知名连锁蛋糕展柜前,颠球五分钟,店员端出一块经典草莓蛋糕给他,顺便热心指路国民保健署。普利希奇以职业球员的自我认知婉转拒绝了她,又以无业游民的对方认知婉转收下蛋糕。躲进杂货铺,吃完,抹嘴,若无其事。马路边颠球七分钟,太晒。柱子旁颠球一分钟,被跑过来的小朋友紧紧抱住大腿,刚兴奋不到一秒,就察觉掌心强硬塞来一枚硬币。

  普利希奇忧伤地抱着足球,准备查一查伦敦消费者协会的电话,投诉英超收视率造假。

  硬币只有五十便士,甚至打不起一个电话。

  一道阴影出现在了面前的地上。普利希奇抬头,发现一名警察面容严肃地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硬币:“公职人员的基本工资确实少,”对方叹了口气:“但这个贿赂也少得太离谱了。”

  “误会了,”普利希奇蔫了吧唧地揣进口袋:“这是我的晚饭钱。”

  “球踢得不错,”警察挑眉,带点好奇地打量着普利希奇:“学过?”

  美国队长精神一振。还是人民公仆靠谱,了解时事,记忆超群。

  普利希奇谦逊地说:“学过几年。”

  警察点点头:“我以前也是校队的。”他的目光穿过普利希奇,怀念地投向某一个遥远的历史节点:“我那时踢得像你一样好。”

  看着对方腰间的警棍,普利希奇讲得诚心诚意:“我相信。”

  “但你不能在这里玩足球。”警察终于切入正题:“车站客流量太大,太危险,不论踢得多好,就算你是阿森纳的球员也不行。”噗嗤一声,警察自以为幽默地逗笑自己。

  普利希奇没有说话,只是严肃地、庄重地、用正脸地注视着对方。他真的很想问一句,阿森纳不行,情有可原,切尔西也不行吗?

  还有,自己真的这么没有辨识度吗?

  警察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普利希奇,慢慢皱起眉头。

  为什么没人认出……不,哪怕让他遇见一个足球流氓呢?

  “我知道了,”警察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,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:“你还在念书吧,哪个学校的?”

  普利希奇后悔了,刚才应该用五十便士行贿的,而且是行贿三十还要让对方找零二十的那种。“我是一个大学生。”一不做二不休,普利希奇索性开始胡编乱造:“伦敦大学,国王学院,学的是美国历史。”学校是路过看到的,专业则更加保险,普利希奇沾沾自喜地想,问什么都不会穿帮:“我不是专门来踢球的,我在……我在等一个朋友。”

  “哦,美国历史?”警察大叔双臂抱胸,明显不太相信:“这个专业学制几年?两周吗?”

  队长可辱,美国不可辱。“失陪,我看见我朋友了。”普利希奇深吸一口气,发挥出了平生最佳演技,兴高采烈地钻进人群,惊喜的表情扮了个九成十:“真巧,在这里遇见你!”他随便找了一个独自拎箱子等在原地的男人,一巴掌拍上后背,心里拼命祈祷对方能看懂他的眨眼求助:“我等了好久,还以为你不来了呢!”

  “普利希奇?”男人问。

  “哈里·凯恩!”警察喊。

  

  普利希奇发誓,他再也不会干这种冒着虚荣傻气的街头测试了。被不被人认出来,被多少人认出来,又能怎样呢?

  如果以后又犯蠢,就罚他和热刺当家球星做一辈子好朋友。

  

  热刺当家球星被普利希奇拉下水,无辜无助,莫名其妙给警察大叔签名一沓。警察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被举报以权谋私,一边喜笑颜开地收拾签名,一边朝普利希奇挤眉弄眼:“国王学院?美国历史?”

  凯恩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一头雾水地左看右看。

  普利希奇恨得牙痒痒,却不得不露出腼腆微笑:“主要是想低调一点。”

  “太低调了。”警察握了握他的手,吹着口哨离开,并没有发现低调的普利希奇给他签的其实是乌奈·埃梅里。

  只剩下凯恩和普利希奇的时候,后者决定先发制人。指了指英国人的箱子,普利希奇明知故问:“度假?”

  “是的。”凯恩回答得老老实实,顺便交代了对方实际并不在乎的信息:“和杰西、拉希姆一起。”

  林加德和斯特林,普利希奇想,自动把名字转换成姓氏。出于礼貌,他佯装感兴趣地点点头,发出一声悠长的啊哈:“去哪里呀?”

  “那个……”凯恩不自觉地抿嘴,仿佛经过一番努力回忆:“一个叫霍格莫德村的地方。”

  普利希奇被口水呛住,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,表情复杂地看向凯恩,希望自己听到的是一则传统的英式玩笑。但凯恩的眼睛太诚恳了,诚恳到普利希奇无法以任何形式告诉他,他被国家队队友耍了。

  林加德和斯特林,普利希奇用一种截然相反的心情再次想。他暗暗祈祷,不要让凯恩发现他的悲悯与同情,尽量把舌头捋直,说得字正腔圆:“霍格莫德……啊,原来如此,你们约在哪里见面?”

  “九站台。”凯恩总算想起正事,重新提起箱子,步履沉着地朝一台自动售票机走去:“对了,我还没买票。”他很明显不太习惯页面的操作,触摸屏幕时透着一股笨拙。手指悬空几秒之后,凯恩突然扭头:”你有别的事吗?“

  普利希奇这才发现,自己不知不觉跟着他走到了自动售票机旁。

  沉思片刻,美国队长决定好人做到底:“你不能去霍格莫德村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凯恩不解。

  因为这个地方是虚构的,只存在于被霸凌的小朋友的梦里。普利希奇咽下一句德国脏话俚语,重振灿烂笑容:“因为今天途径霍格莫德村的火车都取消了。”他干脆放下足球,踮脚挤在凯恩身边,输入首字母为自己作证:“看……”指尖划过一串地名:“根本没有,对吧?”

  凯恩皱眉:“那怎么办?”想了想,他掏出手机:“没事,我问问拉希姆吧,或许他可以开车。”

  “不,不不不,别问。”普利希奇野蜂乱舞似的挥舞双臂,绞尽脑汁编纂理由:“其实,唉,算了,如果我告诉你——”

  凯恩仿佛刚刚注意到他放下的东西,打断了普利希奇险些脱口而出的真相揭秘:“你为什么带着一只足球?”

  该死,普利希奇开始后悔自己的古道心肠,眼前的这个家伙好像正是C罗的忠实粉丝。

  “我在等人。”这是普利希奇唯一会的谎言。

  “等谁?”这是对方自然而然接下的话茬。

  戈多,普利希奇很想这么说。他深吸一口气,认真盯着哈里·凯恩,思忖着到底要不要告诉对方霍格莫德村的典故来源。凯恩同样看着他。普利希奇在英国人的瞳孔里捕捉到了自己的身影,T恤,短裤,深色头发,那种同情与怜悯被像镜子一样投回他的眼睛里。

  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:“等你。”

  凯恩的惊讶是十成十的:“你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普利希奇灵活地说:“但恰恰这就是我等你的原因。”

  凯恩嘴唇微动,把这句话默默重复了一遍:“我没听懂。”

  “是我的口音吗?”普利希奇没忍住。

  “这句听懂了,”凯恩面无表情:“是嘲讽。”

  普利希奇咳嗽两声,硬生生吞下已经卡在喉咙的狂笑。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拯救哈里·凯恩,这是美国队长的天职,虽然或许是另一个美国队长。电光石火之间,聪明的年轻人已经想好一整套蛊惑人心的逻辑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为什么是你,哈里·凯恩,英国兰国家队队长,”普利希奇戳戳对方的胸口,又指指自己:“我,普利希奇,美国国家队队长,”双手张开,向他展示四周的空地:“相遇在国王十字车站?为什么是我们?为什么在这里?为什么是今天?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呢?上帝从不制造巧合,不是吗?”

  凯恩张了张嘴:“所以……为什么?”

  “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目标,搞明白为什么。”普利希奇想要实现某种戏剧化的效果,但扫视一圈,只能弯腰捡起足球,塞进凯恩怀里,郑重其事得仿佛是交接袖标:“事不宜迟,我们要立刻出发去下一站了。”

  

  02

  

  巧克力酱,奥利奥碎屑。切成小块的布朗尼蛋糕,杏仁,核桃,华夫脆。当服务员的勺子挖出满满一大份巴旦木,小心谨慎地转着杯体,判断冰激凌哪里还有空位的时候,大英帝星终于忍不住了。

  凯恩压低声音询问:“我猜你多少知道这份东西的热量。”

  “说来惭愧,你可能不懂,”普利希奇同样用神秘兮兮地耳语回复:“我还在长身体。”

  凯恩翻了个白眼,往角落躲了躲。

  他们身处一间全球连锁的冰激凌店内,讲道理,凯恩环视四周,这明明是美国品牌。一个美国人千里迢迢带一个英国人在英国吃美国冰激凌,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吧。

  “您的冰激凌,”甜美的服务生小姐将一份硕大无比的纸杯放在玻璃展柜顶端,朝普利希奇露出职业化微笑:“一共是四十二镑十五便士。”

  一只手伸向凯恩。

  凯恩看了看普利希奇,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后,又看了看普利希奇。

  普利希奇皱眉,用眼神示意凯恩注意自己摊开的掌心。

  凯恩僵持片刻,见美国人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,服务生小姐好奇的目光也已经逡巡过来,大英帝星只能不情不愿地将手从兜里抽了出来,放在普利希奇的手心里。

  “你有病啊?”普利希奇猛地向后一缩。

  “不是你要拉手的吗?”凯恩一头雾水。

  普利希奇捏住鼻子仰天哀叹,英 Gay 兰名不虚传:“我是让你掏钱。”

  凯恩比他更加混乱糊涂:“你没有钱吗?”

  “我没带啊,”普利希奇说得过于理直气壮,后面排队的顾客甚至忍不住怀疑了一秒带钱出门这件事是不是违宪。举起足球,普利希奇骄傲地点点头:“今天的我,是一名光荣的街头艺能工作者。”

  凯恩虚心求教:“这是‘流浪汉’的政治正确代称吗?”

  “……不要讲废话,快掏钱!”被噎得呼吸一滞,普利希奇换上一幅凶神恶煞的面孔:“难道你希望明天的太阳报头条写,‘热刺当家巨星身无分文,吃霸王餐惨遭群众谴责’吗?”

  “太阳报一般不写这种新闻……”凯恩一边嘟嘟囔囔地反抗,一边掏出零零碎碎的纸币。

  普利希奇自觉救凯恩于霍格莫德霸凌水火之中,毫无负疚之心,抢劫行径坦然而流畅:“正好五十磅。”他借花献佛,顺便大方地丢了一张纸币作为小费:“哎呀,这好像还不到你周薪的三千分之一吧,”捧着冰激凌蹦蹦跳跳回到凯恩面前,普利希奇腾出一只手,把多余的钱塞进凯恩的口袋:“不要摆这种苦瓜脸嘛。”

  “如果列维是你的老板,你也会学着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。”凯恩微妙地抱怨着,跟随普利希奇走向窗边长桌。

  敏捷地瞥了一眼,普利希奇看得出来,对方并没有真的生气。好歹是长期居住异国他乡的少年,德国到英国,骨子里无论再怎么根深蒂固地驻扎着美式虚伪的自来熟,察言观色仍然是基本技能。

  吞掉一大口冰激凌,打了个寒噤,普利希奇突然有点好奇,如何才能惹恼眼前的人:“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。”

  凯恩听起来十分茫然:“什么?”

  “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,”普利希奇慷慨重复:“作为帮我买冰激凌的报答。”

  既然是主动提出的交换,母庸质疑,普利希奇已经筹划好了各种对策。事实上——普利希奇耸耸肩,面对当下略显荒诞的场景,凯恩想问或该问的只有一件事:把他们两个凑到一起,自己到底打算做什么?

  经典的故事套路太多啦,普利希奇笑眯眯地看着凯恩,随便挑一个就好。死敌寻仇,偶像崇拜。广结善缘,暗恋告白。

  最后一个删掉,普利希奇剧烈摇头。

  “好吧。”凯恩从善如流,他确实有所好奇:“你为什么带着一颗足球?”

  该死,他没按剧本来。

  普利希奇面不改色:“我听不懂你的口音。”

  凯恩不傻:“你刚一直听得懂。”

  “突然就听不懂了。”

  “那这句为什么又听得懂?”

  普利希奇生平第一次懊恼,为什么自己不是血统纯正的克罗地亚人:“我能听懂一些单词,然后根据一般的逻辑,串联成完整的话。”他沉吟片刻,希望能够骗到傲慢保守的伦敦人:“俗话说得好,英国人发明了英语,而美国人毁了它。我毁了它。”

  “英语确实很有趣,”凯恩点点头,莫名其妙地飞出一句冷知识:“你知道吗,Stressed 这个词倒过来写就是 Desserts?”

  “哈哈哈,真的哦,原来如此,我才发现。”趁愚蠢的英国佬还没有发现话题的改变,愚蠢的美国佬连忙顺水推舟,准备深入探讨一下英美语言之间细微而不可忽视的差异:“那你知不知道,我们把安全套叫 Rubber,但你们叫 Condom?”

  

  为什么我出生在了地球,而不是开普勒-186f、格利泽581d,或者波维希黑洞呢?

  普利希奇陷入对生命的无穷追问之中。

  

  凯恩看着普利希奇,普利希奇看着凯恩,一起陷入沉默。

  保持着尴尬而僵硬的微笑,普利希奇眼睁睁地看着一滴融化的冰激凌掉去桌面。如果他们是在 ins 上就好了,美国队长胡思乱想,那他好歹可以用几个 emoji 缓解此刻冰冻的气氛。比如燃烧的火焰……不,普利希奇急刹车,这个谐音梗只会让周围变得更冷。

  凯恩轻轻咳嗽,转移目光:“我知道,你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  “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,真的。”普利希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拼命摇头洗刷自己的清白:“只是一个玩笑。”绝望地一头磕在桌子上,普利希奇碎碎叨叨地解释心路历程,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蹦:“我只是……唉,我以为你会问我,为什么硬要拉你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相遇因果。”

  “其实我最初有点惊讶,”凯恩耸肩:“因为你一眼就认出了我。”

  普利希奇皱眉:“我当然认识你,事实上,我很难想象整座伦敦市有多少人不认识你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怀疑地交叉双臂:“等等,你知道我的名字吗?”

  “克里斯蒂安。”凯恩不假思索:“对了,你可以叫我哈里。”

  “轮到我提问了。”迷惑不解的变成了普利希奇:“我不记得……我们这赛季应该还没交过手。”

  凯恩微微一笑:“我看过你的视频。”

  “我也看过你的视频,”努力咽下了“恶搞”两个字,普利希奇祈祷自己听起来足够诚恳:“很多视频,……进球集锦。”

  “你是说,点球集锦。”凯恩指出。

  普利希奇递给他一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眼神:“有点球踢就不错了,知足常乐。”

  凯恩摇了摇头,敲敲桌子提醒他:“你的冰激凌要化了。”

  “你不在乎为什么我要拐骗你吗?小时候妈妈没有教过你,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吗?”普利希奇含混地边吃边讲,杯中塌陷一方粉红,融为奶昔的冰激凌与各种坚果搅拌在一起,让除他之外的人都丧失了品尝的欲望:“王牌特工的西装店在两条街以外呢,这里可没什么隐藏的秘密,除了角落那位男士的体重。”

  “为了让我付钱?”凯恩猜测。

  普利希奇听出一些深藏不露的谴责,转了转眼珠:“嗯……我可以帮你拎箱子。”他咬着勺子,弯腰准备挪动行李箱:“我的劳动力大概还值点钱吧。”

  然而,在他碰到把手之前,凯恩一脚把箱子踹进了桌子下方:“不用。”他假装不经意地仔细打量一番普利希奇:“英超毕竟是一个讲究身体对抗的联赛。”

  “我怀疑你在含沙射影。”

  “我没有说你更适合德甲的意思。”

  普利希奇挑眉:“在技术粗糙这个层面,确实和英超没法比。”

  凯恩摊手:“说老实话,我还蛮想体会一下只用和一家俱乐部竞争榜首的感觉的,注意力会很集中吧?”他被一勺甜蜜蜜黏糊糊的汁水暂时堵住了嘴。匆忙咽下去,凯恩的眉毛紧紧拧成一团,正想开口,又被普利希奇一勺塞了回去。

  后者笑容灿烂,并不手软:“多吃一点,增肌是必要的,毕竟是讲究身体对抗、青睐大高个、动不动就要现场肉搏的高级联赛。”

  前者险些被噎个半死,只觉得舌头都冻得开始打结:“其其其实……”

  普利希奇无辜万分:“你说什么?”话虽如此,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架势:“坚果有助于补充蛋白质。”

  英国帝星终于扛不住卡路里攻势,举白旗投降讨饶。但美国队长俨然玩上了瘾,目光炯炯地投向了收银台上方的新品菜单。凯恩眼疾手快地飞去一张宣传单,挡住普利希奇的视线,顺便收获一声惋惜的哀叹。

  “休战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,”凯恩表示,他决定审时度势地放弃之前的危险话题:“既然你喜欢吃冰,那边会有更多的、无限量的冰,足以供你大快朵颐。” 

  

  03

  

  数据时代,任何常规的、无法想象的、不可理喻的东西,都统统有人统计。

  客场不败的战绩,场均打入一球的战绩,蝉联全队最高分的战绩。最远距离头球,替补上场十秒内被红牌罚下,最近一次交手双方上阵的隶属于对方国家的球员数量过半的比赛……普利希奇盯着那个超长的复杂定语看了半天,摇摇头,输入自己的名字。

  克里斯蒂安·普利希奇,切尔西,22 号。出场时间 287 分钟,联赛排名 247。

  英超可真是人丁兴旺啊,好时镇来的小孩一时恍惚,忍不住发出感慨。

  美国人喜不喜欢足球?参考他们“nice”只能被翻译为“什么破烂玩意儿”的悠久文化传统,普利希奇很难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。然而,一定有其他运动遥遥将足球甩至身后。篮球是一项,橄榄球是另一项。

  这么说吧,如果有一天普利希奇在超级碗的现场被拍到,不是超级碗的荣幸,而是他普利希奇的荣幸。

  

  “冰球确实也算一项。”普利希奇环视四周,认真补充。

  但滑冰场的冰显然不可食用,美国队长希望自己眼神里的谴责足够明显,最好能像远处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一样无法轻易忽视。

  凯恩没有忽视,凯恩从口袋掏出一副墨镜戴上:“这是伦敦最大的滑冰场——”他假装听不到普利希奇磨牙的声音:“最大的免费滑冰场。”

  “列维拖欠你的工资了吗?”普利希奇热情邀请:“欢迎跳槽切尔西。”

  凯恩沉吟:“你们的转会禁令结束了?”

  为什么两个彻头彻尾不熟悉彼此、头一次相隔距离小于半米的人,在连对方生日或惯用脚都不一定讲得出来的情况下,却如此迅速地点亮了互戳脊梁骨的技能?普利希奇百思不得其解。

  “为什么选免费的场地?”普利希奇撑着栏杆,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滑冰者的年龄分布:“不怕被认出来吗?”

  还是潜意识里想被认出来?

  凯恩摇了摇头,回答干脆:“因为没钱了。”

  普利希奇脚下一崴:“真拖欠工资啊?”

  “不是,”凯恩指了指地上的行李箱,提醒美国人别忘了自己今天的原定行程:“以为要出远门,都换成欧元了,我身上没带多少现金。”

  突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,普利希奇试探地问:“没带多少,是多少?”

  而凯恩的微笑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:“五十磅。”

  普利希奇开始思考,此刻到底应该先发制人地指责,冰激凌被凯恩吃了一半,所以不全是自己的错,还是声泪俱下地哭诉,自己对此毫不知情,即便对簿公堂还是能全身而退……

  当然了,最简单的方法是直接还钱给凯恩,普利希奇摸了摸兜,如果不是他今天鬼迷心窍地打算街头卖艺的话。

  “没事,”反倒是凯恩比较云淡风轻:“我以前就没什么钱,一样能玩得很快乐。”

  你现在也没什么钱,普利希奇内心吐槽,口头吹捧:“哇,真的吗?”

  凯恩似乎听到了他的真实想法,翻了个白眼,朝另外一端走去。普利希奇忙不迭地跟紧了他。英国人好像在寻找什么,美国人在背后探头探脑地张望。树枝?不是。烟头?不是。落叶?不是。绳子?咦,英国人捡起来了,美国人发誓自己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,尽量没有。纸屑?不是。硬币?糟糕,美国人险些动心。易拉罐?不是。木板?是的。

  “不,”普利希奇做好闪电撤退的准备,摆手的频率之快仿佛一秒变身雨刷器:“不,不不不,我需要动用一票否决权——”

  “没有这种东西。”预判到对方的反应,凯恩一把拉住普利希奇的胳膊:“你能够拒绝一个花光了所有积蓄请客冰激凌的人吗?”

  普利希奇掷地有声:“能。”

  凯恩沉痛摇头:“你们美国人,不行。”

  纠结挣扎半晌,普利希奇抓了抓头发,目光欲言又止地顺着木板和绳子绕了好几个圈。他完全清楚凯恩打算做什么,同时,他也完全清楚,自己不想丢人现眼。

  拉着滥竽充数的丑八怪雪橇跑在冰上,这种故事只能发生于少不更事的童年、愚蠢的欧洲浪漫电影、以及迫不得已快要冻死的极地求生。

  夏天,伦敦,两个神志清醒的成年人,普利希奇内心高举一张红牌,绝对不行。

  “你太缺乏冒险精神了。”凯恩指责。

  “激将法没有用,”普利希奇一个漂亮的抢断,成功把凯恩的下一句话噎了回去:“我不会因为五十英镑愧疚的。”

  凯恩叹了口气,坐在一旁的长椅上,垂头酝酿着什么。

  普利希奇交叉双臂,戒备不已。

  大英帝星又叹了口气,抬眼偷偷瞥他,仿佛有一朵实体乌云沉甸甸地徘徊头顶,阴沉得快要下雨。

  普利希奇摇摇头,坚定地。

  凯恩拖长音调、声势浩大、引来侧目地叹了口气,还没等普利希奇回应,便两手合十,露出极其真诚的恳求表情:“拜托。”

  他活像一只饿肚子的幼年水獭。

  普利希奇咳嗽一声,费劲地扯开目光:“不行。”

  “没用吗?”凯恩立刻脱掉可怜巴巴的面具,眉头皱成招牌的“亓”字:“奇怪,这招以前很奏效的。”

  普利希奇翻了个白眼,努力咽下一句诚心诚意的“我相信”。他的肚子发出微弱抗议,似乎是在提醒他杯冰之恩理应滑冰相报。普利希奇甩甩脑袋,一半对凯恩,一半对自己:“不,这太幼稚了。”

  “快乐就是很幼稚啊。”凯恩一本正经地说:“周末踢场球,和朋友享受晚餐,休息日郊游或者滑冰,简单才快乐。”

  普利希奇不置可否地挑眉:“前提很苛刻啊。”

  “什么?”凯恩没听清。

  “没什么。”他故意看了看凯恩身后,嘟囔着让他别再扮演水獭:“尾巴都要摇掉了。”趁凯恩茫然地摸着牛仔裤,普利希奇有模有样地学他叹了口气,一屁股坐在木板上,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:“算了,我豁出去了,今天就满足你的幼稚快乐幻想,来吧。”

  “不,你误会了。”凯恩真诚地伸出手,将普利希奇拽了起来:“我是想让你拉我。”


  拖着沉重而备受瞩目的、用绳子和木板做成的简陋雪橇走在冰上,普利希奇仿佛看到之前的二十一年如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。

  羞耻也是他杀的一种,他想,紧接着就被凯恩拽了拽。

  普利希奇假装无事发生。

  又拽了拽。

  “干什么?”他没好气地问。

  凯恩悄悄开口:“我发现,周围的人开始看我们了。”英国人非常自信,直指病灶:“可能因为你跑太慢了,雪橇没有滑起来。”

  普利希奇深吸一口气,告诫自己足球运动员并没有外交豁免权,如果违法乱纪,照样坐穿牢底,这才有勇气回头怒视凯恩。凯恩曲腿坐在那块长方形的木板上,姿势委屈,表情愉快,像一个狮子座的圣诞老人,打赌时不小心输光了马车和驯鹿,但又坚持哪怕骑自行车也要给小朋友们准点送上礼物。

  美国人没绷住,噗嗤一声笑了:“真想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,卖给每日邮报。”

  “希望泰晤士报来得及截胡,”凯恩耸耸肩,轻松地开玩笑:“如果一定要刊载,我比较希望能和唐宁街的新闻放在一起。”

  普利希奇没理他,只是勒紧绳子,猛地提速向前冲刺,成功收获凯恩一声没抓稳的惊呼。得意地抿嘴一笑,普利希奇拿出平日负重训练的架势,沿着滑冰场的侧边闷头飞奔,吓得新手们纷纷尖叫着狼狈散开。凯恩很快大笑起来,兴奋的欢呼潜入风中,狡黠搔弄普利希奇的后颈。临近终点,美国球星逐渐放慢脚步:“运动鞋太容易打滑了,”他一边喘气,一边抱怨:“为什么我们不能租一双滑冰鞋?”

  凯恩回答得客观公正:“可能因为我们没钱。”

  “刷脸也不行吗?”普利希奇转身撑住膝盖,微微调整呼吸:“好歹是国家队队长。”

  凯恩站了起来,指指木板,示意普利希奇该换他上去了:“考虑到英美最近的外交关系……”

  “我是说你,英格兰国家队队长。”普利希奇翻了个白眼,一语双关地拒绝邀请:“你身价可比我高多了。”

  而凯恩已经弯腰拉起了绳子:“但你的转会费更高。”

  普利希奇偷偷吐舌:“青训了不起哦。”

  “我是说真的。”凯恩牵着雪橇——如果它还能被称之为雪橇的话——转了一圈,不屈不挠地将下一名受害者按在上面:“六千四百万欧元,即便对于老将也是可圈可点的数字……”他的双手在普利希奇的肩膀上稍稍施力,随后很快松开:“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。”

  “是啊,六千四百万欧元卖掉我,转手买了三个新球员,”普利希奇摸着一枚突出的钉子,轻描淡写地说:“多特蒙德也算小赚一笔。”

  凯恩背对着他,拉住绳子:“还是切尔西比较赚。”

  没等这句话在普利希奇心里兜过一圈,英国人便跑了起来,步伐轻快交叠,飞驰一般冲向滑冰场中心,木板没有磨平的毛刺在冰上擦出细小而流畅的纹理。

  冰面原本是光滑的,普利希奇想,在冰刀和其他一切有所接触之前,冰面应该是无暇的。

  “你非要这么损我的话,”普利希奇慢吞吞地说:“我就只能恭维热刺的纪录片了。”

  凯恩可能摇了摇头,也可能没有:“小心眼。”

  “大高个。”普利希奇条件反射地回击。他不想东张西望,本来就是一项过于丢脸的心灵历练,美国人自觉脸皮没有厚到能直视注目礼的程度。没什么可看的,他只能无所事事地盯住英国人的后背,心中晃晃悠悠地盘旋另一个念头:为什么他的朋友要耍他呢?

  是的,他承认,凯恩不是那种看起来就非常聪明机灵的人。他用脑子踢球,但长相仍然忠实地高喊着“他很老实”。然而,并非每一个老实人都会被耍。事实上,普利希奇一直没道理地相信,凯恩的人缘应该不差。

  他并不真的了解凯恩,就像他并不了解斯特林一样,谜底因此显得遥远又充满变数。

  “你在想什么?”凯恩突然问他。

  “我在想,”普利希奇发誓,自己今后一定要好好修炼谎言技能:“我在想,为什么斯特林总是那么快乐?”

  凯恩很明显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:“啊,说到拉希姆,我好像应该给他回个电话。”

  见他好不容易才记起发出邀约的朋友,普利希奇悄悄撇嘴,幸灾乐祸地想,如果这是一次货真价实的旅行,斯特林恐怕已经在国王十字车站的月台上融化了:“他应该不会怪你吧?”

  “说到电话,”凯恩疑惑而茫然地望向场边:“我的箱子呢?”

  那个瞬间,普利希奇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大喊抓贼,帮忙报警,还是提醒凯恩看路,前面似乎有一群手拉着手学习滑冰的小学生。

  太快了,普利希奇想,比博格巴的点球还快。


  普利希奇只记得,前一秒,他还坐在木板上听小学生叽叽喳喳的吵闹;后一秒,他就已经四仰八叉地亲密接触了冰面。他的脑袋后知后觉传来一阵剧痛,关节发出强烈抗议,以及不断闪烁的、短暂丧失的视觉。

  哦,好像不是视觉的问题,普利希奇缓慢地眨了眨眼睛,是闪光灯。

  靠,闪光灯。

 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,鞋底一滑,险些笔直地再次摔回去。围观的男士赶紧前迈一步扶住他。普利希奇一边思忖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戴面具出门,一边狼狈又难堪地半捂着脸嘟囔:“谢——谢谢,太感谢了,”他不敢想这件事如果被俱乐部知道会怎样,刚才的兴奋也早已飞快地烟消云散:“不,没事,我很好——嗨,你还好吗?”

  上帝,普利希奇心头一紧,如果哈里·凯恩因此受伤,他就真的需要一张来自祖国的外交豁免权证明了。

  “哦,没事……”凯恩站了起来,揉揉肘部:“有点疼,但没大碍。”

  “你确定吗?”普利希奇凑近他,低声让交谈落于对方肩膀:“反正我们已经被拍了,俱乐部肯定会知道……别动,让我看看。”

  刚站起来的时候,他还有点晕眩和酸疼。幸运的是,症状很快宣告失踪。多亏安全气囊一般弹出的肌肉反应,虽然看似摔得惨痛,但普利希奇坐着木板,重心本来就低,实际遭受的冲撞与比赛经历的身体对抗相差无几。反倒是凯恩……普利希奇检查得严谨认真,恨不能立刻拆下他的每一个关节冲洗打磨抛光上弦再依次组装回去。

  直到他开始检查对方的膝盖。

  “停,我很好,不要这样。”凯恩猛地后退,仿佛被烫了一般:“你太……不,没事,我是说……你太夸张了,好像不是我摔倒在地上,而是地球砸在我身上。”

  “我是单纯怕被热刺队医追杀而已,不是关心你,别想太多。”伸手捞了个空,没能抓住凯恩泥鳅,普利希奇只能纳闷地看着对方脸越来越红:“你为什么……哦,”美国人后知后觉地领悟了:“肮脏。”

  最后一个词,他是用德语说的。

  凯恩低头虚情假意地咳嗽,抬头重回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:“不好意思,让各位虚惊一场。”他礼数周全地和围观群众们握手微笑,不着痕迹避开闪光灯的同时,尽量保持语调的真诚自然:“我们在做一个活动,对,公益的那种,但还处于保密阶段,所以……”凯恩一边签名,一边露出令人无法拒绝的抱歉笑容:“可不可以拜托大家,等官宣之后再发社交媒体?”

  普利希奇敬佩地摇了摇头,心想,幸好灭霸没有长成哈里·凯恩的样子,上帝保佑他的子民。

  扶普利希奇起来的男士多嘴问了一句:“什么公益?”

  “帮助瘫痪的小朋友。”凯恩说。

  “帮助失明的小朋友。”普利希奇说。

  “帮助那些既瘫痪又失明的小朋友。”凯恩镇定自若地签完最后一张纸,道谢嘱咐,面不改色,拉住普利希奇准备离开:“拜托各位,请先不要上传照片或视频,这件事很严肃。如果被发现提前泄露行程安排,我们会有大麻烦的。”

  普利希奇努力按捺自己飘忽的眼神:“是的,大麻烦。”

  热心的伦敦市民纷纷赌咒发誓,英美队长欣慰地相视一笑。

  然后撒腿就跑。


  04


  普利希奇第一万次重复:“对不起,是我的错。”

  凯恩沉痛叹了口气,绝望地埋进臂弯,顺手点击手机屏幕的播放按钮:“没关系。”电流丝丝作响,录音微妙改变了他原本的腔调。

  “完了,你都不肯亲自讲出这句话,”普利希奇忧郁地说:“你记恨我了。”

  凯恩摇摇头,闷声否认:“我说九千次了,真的没关系,我没有生气。”

  “但你箱子里面的东西都丢了。”普利希奇盯着那只敞开的、空空如也的行李,觉得就连鹅黄色的内衬都在嘲讽自己:“一定有很重要的私人物品吧,对不起。”

  凯恩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又放弃了。他看着普利希奇嘟嘟囔囔地计算损失,终于忍不住安慰地讲:“证件都在我身上,丢的无非是牙刷毛巾……”用力掰过他的肩膀,凯恩望进普利希奇的眼睛,希望表达出了足够的认真:“相信我,如果真有贵重物品,我会找你索赔的。”

  “不,你不会。”普利希奇比他更加沮丧,蔫得像被曝晒整整一年的苹果:“你在球场上被人打都不会还手。”

  凯恩沉默两秒:“我现在知道打人是种怎样的冲动了。”


  坐在高高的石桥栏杆上时,凉风已经斜着午后的气息吹过了河面,涟漪柔软地舒展,成为圆,然后是无限的圆。

  男孩们的友谊很奇怪,经常与青青紫紫的伤口紧密相关。上同一门课,追同一个女孩,搭同一班地铁,都不一定能够构筑友谊,但打一架就可以。

  这么说来,普利希奇摸了摸肘部,四舍五入,他们两个和滑冰场打了一架,勉强算作朋友了。

  “朋友今晚就给你买新的牙刷毛巾,”普利希奇安慰地摸摸对方头发:“就当是忘在魔——”他险些咬断舌头:“——暮色中的伦敦了吧。”

  凯恩噗嗤一声笑了,显然觉得美国年轻人的措辞过于老派:“你真有意思,我们要是早点认识就好了。”

  “都怪美国队没进世界杯。”普利希奇诚心诚意。

  凯恩斜他一眼:“别忘了,你现在踢英超呢。”

  “所以?”普利希奇挑眉。

  “我很期待热刺和切尔西交手的那一天,”凯恩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:“那场比赛一定会非常激动人心。”

  “嗯,是的,”普利希奇漫不经心地看向远方,泰晤士河一路顺畅地向西流去:“记得多看看替补席,我会冲你招手的。”


  交了新朋友,就总想带他去家里玩,尤其是刚装修了房子,新鲜劲儿还没过去的那段时候。

  “新白鹿巷真的很好,”凯恩借助空气真诚而陶醉地描绘:“漂亮的弧线,蓝色的灯光,全场闪烁 To Dare Is To Do 的瞬间令人着迷。”

  “斯坦福桥也不错,历史悠久,成就斐然。”普利希奇不甘示弱:“实在不行,我们还可以立刻直飞威斯特法伦,Heja BVB。”

  英美队长不甘示弱地瞪着彼此,仿佛突然发现他们竟是联赛对手,无法互相妥协。凯恩威慑性地提了提并不存在的袖标,普利希奇则挺胸抬头,本想找到什么实物帮自己加油助威,但却忙于驱散脑子里的 Heja BVB,只好把怀里足球向前一推,牢牢抵住凯恩。

  “算了,换一个方案。”凯恩率先败下阵来,放弃和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斗智斗勇:“伦敦不止两家俱乐部,不是吗?”

  普利希奇思索片刻,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:“你是说,水晶宫?”

  凯恩摇摇头提示他:“一,二,三。”

  “Cheese?”普利希奇嫌弃:“你好土。”

  “我是让你继续往下数。”凯恩感慨于两人尚未磨合成功的默契:“三的后面是什么?”


  抬头看了看招牌,普利希奇这次真的恍然大悟了:“哦,是阿森纳。”

  “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,也总能找到与之共同的敌人。”站在酋长球场外面,凯恩语重心长地说:“既然你看不惯我吹热刺,我看不惯你夸切尔西,不如我们一起骂骂阿森纳。”

  “阿森纳招谁惹谁了呢?”普利希奇真诚发问。

  凯恩耸肩:“那只能怪拉希姆了。”

  短促地笑了一下,普利希奇转身再次望向酋长球场。铺天盖地的红色,巨大的队徽标志鲜艳而招摇,美国人不合时宜地想起早晨那记埃梅里的签名,心虚地眨了眨眼睛。

  “所以我们要进去参观吗?”普利希奇皱眉思忖,他确实没有游览过这座球场,至少没有以观光客的身份:“我们有钱买门票吗?”

  “门票?”凯恩惊讶地重复,仿佛普利希奇说了什么荒诞不经大逆不道的梦话:“我们难道不能刷脸进吗?”


  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比想象中更加冷酷无情:“亲爱的,你去外面打听打听,谁不要票?就连阿森纳的球员想要参观都得买票。”她一面涂着口红,一面漫不经心地飞了凯恩一眼:“不然你以为买佩佩的钱是从哪儿来的?”

  “明明是分期的。”普利希奇小声嘟囔。

  “分期又怎么样,分期不用还?”金发女郎举着镜子仔细审视,压根没空关照玻璃窗外的两位大名鼎鼎的球员:“当心克伦克明年分期买你们,直接变成阿森纳双子星。”

  凯恩只关心一个问题:“那到时候参观还要买票吗?”


  进不去主会场,绕着外面转了半圈,队长双人组走到了商店门口。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互相推搡,都不肯进去。

  “你会买任何东西吗?”普利希奇毫不掩饰自己飞快后退的步伐:“既然有钱的时候都不会买,现在就更没必要进去了。”

  “如果有增高剂的话,我可以考虑一下。”凯恩说得不卑不亢。

  如果还有什么比哈里·凯恩和克里斯蒂安·普利希奇肩并肩站在阿森纳球迷商店跟前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,那就是拎着箱子的哈里·凯恩和抱着足球的克里斯蒂安·普利希奇身无分文地肩并肩站在阿森纳球迷商店跟前了。

  普利希奇慢吞吞地说:“无意冒犯,但我想问问……”

  “一般说出‘无意冒犯’的时候,都是打算冒犯。”凯恩似乎心情不错地开了个玩笑,随即摊手示意:“问吧,请便。”

  “好吧,那就有意冒犯,”普利希奇跟着凯恩向外走去,天色不知不觉藏入傍晚的霞光:“嗯……如果有机会和小时候的你说一句话,你会说什么?”

  他问得比较含糊。有机会,小时候,但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它具体限定的日期是什么,而那个日期又具体限定着什么事件。凯恩一时没有回答。楼梯空荡荡的,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,一前一后。普利希奇低头看着凯恩的影子,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踏错雷区,不小心就毁掉了整整一天才机缘巧合建立的友谊:“其实也不用……”

  “好吧,”凯恩平铺直叙地说,听不出任何情绪:“让我们看看到底谁是对的,谁是错的。”

  普利希奇的嘴比脑子快:“谁会在采访的时候说真话?”

  别担心友谊牢固,普利希奇内心呻吟着痛苦捂脸,反正自己总有办法彻底摧毁它。

  凯恩没有生气:“你对这些很熟悉。”可能是普利希奇的错觉,他甚至觉得英国人看他的表情微微带着笑意:“采访、转会费、青训的俱乐部。”沿着螺旋楼梯,他们一路走进地下,游客熙熙攘攘的谈笑与惊叹化为头顶轻风,徐徐吹开那个泾渭分明的现实世界:“你是对我格外感兴趣,进而特别了解我,还是对所有人都这样?”

  普利希奇眨眨眼睛,他还真没想过。

  足球八卦确实是他的挚爱,从绿茵场好莱坞到反转埃菲尔铁塔不一而足。但他毕竟不是厕报记者,一己之力,相当有限,记不住所有恩怨情仇。如此说来,凯恩之于他,可能就像……

  “就像一只小白鼠看另一只小白鼠,”普利希奇认认真真地读着脑海里出现的那行字:“想得到一些前辈的经验总结,避免重蹈覆辙。”

  凯恩望向天花板:“如果我现在大喊一声‘快来抓切尔西间谍’,你觉得可爱的阿森纳球迷会做什么呢?”

  “会逮捕死敌热刺的头牌球星,”普利希奇身手敏捷跑开两步,笑眯眯地倒退走路:“然后我们一起登上《太阳报》封面。”

  凯恩忍了半天,终于甩给美国人一个白眼,回敬他毫不掩饰的哈哈大笑。普利希奇生怕被老好人暴揍,一路歪歪扭扭地倒退,直到一脚踩进中庭柔软的泥土。他顿了顿,不由地抬头,看到夕阳沿着树叶缝隙如金子般流下。

  “这里以前有两棵椴树。”凯恩轻声说。他将一只手贴在树干上,充满怀念地摩挲:“小时候,我以为它们是世界上最高的树。”

  普利希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,于是学着凯恩的样子,试探地碰了碰树干。

  现在只剩一棵了。那是一棵非常茁壮、非常辽阔的椴树。郁郁葱葱,独自凝结一种宝石般深邃的绿。树冠点缀长而散落的鹅黄花蕊,枝叶生长得任性妄为,一切都臻于完美,唯独树干约一米高的地方,存有一道突兀白痕。

  注意到普利希奇的目光,凯恩解释:“我以前很喜欢晒太阳,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。”他低沉短促地笑了一声,视线模模糊糊地穿过普利希奇,望向另一株并不存在的植物:“即便和父母再亲密、再交心,也很难无话不谈。有时候怎么训练都达不到教练的标准,很沮丧,就偷偷跑来晒太阳,把不甘心、不服输,讲给椴树听。”

  普利希奇张了张口,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在他脑海,然后飞快消失。

  “有一天,爸爸带我出去散步,说想和我随便聊聊。我知道他要告诉我的是什么,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?”凯恩靠在树上,笑容淡得接近融化的冰:“我说,来让我们看看谁是对的吧,爸爸说,这才是他的好儿子。”

  爸爸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,露出为之骄傲的表情。然而,凯恩只想逃跑。他只想一路狂奔,冲刺,跌跌撞撞汗流浃背地跑回这里,告诉那棵世界上最高最大的椴树,他可能得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。

  如果那个下午,那棵树还在的话。


  大概是夕阳造成的晕眩,普利希奇想,否则,他怎么会觉得伤心呢?


  “我以为……”普利希奇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我还以为,成功之后,就可以对这些事情云淡风轻了。”他试图用玩笑语调扭转气氛:“你真差劲,打破了小朋友的纯真幻想。”

  但凯恩不为所动,依旧专注地盯着他:“你想云淡风轻的是什么呢?”

  普利希奇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回望。他记起很多瞬间,闪耀的、悲恸的、狂喜的、流泪的,但他又似乎一直凝视着凯恩,什么也没有做,什么也没有想。

  或许每个人的伤感都是冰山,普利希奇想。再怎么发自肺腑、肝胆相照,说得出口的也只有十分之一。大块大块的乌云藏在水下,变成鲸鱼,变成水母,变成珊瑚。说少了不能解恨,说多了显得幼稚,最后悻悻融化于阳光,变成大海本身。

  “从替补席到球场边线的距离是八米。”最终,普利希奇说:“我想忘记这个数字。”

  蝉蜕去壳,就像鸣叫从没发生,就像夏天从未来过。


  他们互相凝视片刻,凯恩突然跳了起来:“我有一个好主意。”他夺过普利希奇的手机,匆忙输入一串号码,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中庭遥远的另一侧。普利希奇纳闷地看着,不知道甚至有点嫌弃地不想知道,大英帝星的神经回路又怎么搭错了。当凯恩一路跳上跳下,消失于普利希奇的视线之中时,美国队长后知后觉地开始忧虑:

  他不会是准备溜吧?

  但是很快,大英帝星的脑袋又出现在了柱子后面:“拨给我啊!”

  “哦……”普利希奇满头黑线地按下通话键,举到耳边:“所以,这是你的手机号?”

  “对呀!”他几乎都能想象到凯恩得意洋洋、沾沾自喜的表情:“你不喜欢当面说,不是吗?那我可以和你打电话啊!”

  美国人十分严谨:“这和面对面有什么区别?”

  “你就当对面没人嘛。”凯恩说得轻松活泼:“就当是一个……嗯,拨错的电话!”

  “如果我真的假装对面没人,那就无法解释是谁告诉我‘你就当对面没人’,”普利希奇慢条斯理地向高中卒业的职业球员解释逻辑:“而如果我不假装对面没人,那……”

  凯恩亲切地打断了普利希奇教授的谆谆教诲:“反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,你就当我不是人。”

  普利希奇深吸了一口气,看着如巨轮般即将沉没的夕阳,和柱子后方那位探头探脑的英国人,忍不住笑了。


  “有一段时间,我允许情绪退化成迟钝的状态。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?就像一把剪刀,用纱布一层层裹住刀刃,让它变成一条闭不上嘴的鱼。当我觉得懊丧、愧疚、发自肺腑的痛苦的自责,我就立刻拉掉脑子里的电闸,不去想它。

  “我一开始觉得很奏效,情绪不再拥有伤害我的能力,我以为我成了情绪的主人。我以为我长大了,变强了,知道如何消解压力,学会用轻松的笑容面对一次次的失望。

  “后来我发现,这些剧烈的情绪变成了堆积如山的杂物,无人收拾的垃圾。就像一觉睡醒,打开房门,积雪已经高高地盖及房顶,你就只能耸耸肩转身回去继续冬眠。你没能趁雪还小的时候买到鉄楸,也没能赶上一周才来一次的垃圾车,这是你必须承担的代价。

  “我并非主人,而是容器。

  “雪融化成水,慢慢涌入。”


  05

  

  “砰”地一声,普利希奇吓得一哆嗦,这才眨眨眼睛,回过了神。

  凯恩刚打完一靶,得意洋洋地转脸炫耀,气枪搭在肩上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:“想要哪个?”


  阿森纳之行结束,两位球星摸摸口袋,默契十足地同时转身走向公交车站,美其名曰节能减排,从我做起。普利希奇潇洒地一刷手机,倚着通往二层的楼梯,不怎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幸灾乐祸:“没有卡?”

  凯恩一边认认真真地数硬币,一边见缝插针地翻白眼。

  站在嘉年华的游戏摊位前,身份调转。凯恩微笑着接抛硬币,一脸无可指摘的天真快乐,不怎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隔岸观火:“没有钱?”

  普利希奇恼羞成怒,豪迈无比地将一把气枪塞入凯恩怀里,大声对老板说:“给他来一个最贵的套餐!”


  在整座城市即将陷入睡眠的时刻,海德公园向夜空张开明亮怀抱。摩天轮与跳楼机分立两侧,各自闪烁瑰丽光辉,旋转木马则搭在进门入口处,花枝招展,热闹非凡。棉花糖、热红酒、大而轻盈的氢气球……

  加盟切尔西之前,普利希奇对伦敦乃至整个英国的印象,都来源于社交媒体或亲朋好友。他对海德公园的圣诞嘉年华有所耳闻,但,“没想到夏天也有,”年轻人好奇地东张西望着,很快又被另一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皮卡丘的店铺吸引了。

  凯恩不得不重复一遍:“嘿,你想要哪个?我还有最后三枪。”

  “哪个都行吗?”普利希奇发誓他没有不怀好意。

  凯恩伸手把普利希奇的脑袋掰回来:“只能选这边的,皮卡丘不行。”

  普利希奇扫视一圈,颇为嫌弃:“都是系蝴蝶结的小熊小兔子……女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吧。”

  “政治正确警告。”凯恩威胁性地敲敲对方头顶:“皮卡丘不也是女生喜欢的吗?”

  普利希奇深感侮辱:“你没玩过 PokemonGO 吗?”

  凯恩沉吟片刻,醍醐灌顶:“你是说那个老年人用来强身健体的计步游戏吗?”

  看来这场肉搏势在必行了,普利希奇挽起袖子,仰头瞪向1米88的哈里·凯恩。嗯……职业的足球运动员应该在赛场见分晓。普利希奇放下袖子,假装无事发生。胡乱指了一只棕熊玩偶,还没等普利希奇开口,摊主便热情洋溢地接过了话茬:“啊——先生真是好眼光,这是我们的特等奖呢。”

  我觉得他是在报复你刚刚诋毁他的奖品,凯恩用眼神对普利希奇说。

  我觉得你是知道自己打不中趁机找借口,普利希奇用眼神对凯恩说。

  21世纪,激将法仍能生存的土壤之一,恐怕就是竞技体育选手的脑仁了。果然,大英帝星二话不说,后退,扛枪,上膛,瞄准,一气呵成。嘭嘭嘭,三枚子弹刺破空气,精确而优美地击穿三只气球……

  哦,不好意思,两只。 

  摊主的(虚伪)遗憾之情溢于言表:“太可惜了,如果多中一枪,就可以换特等奖了。”

  凯恩放下气枪,他的失望更加货真价实:“就差一点。”

  “没关系,”普利希奇并不介意。事实上,他巴不得凯恩三枪全部脱靶,这样才能给他开嘲讽的宝贵机会:“反正我——”

  “反正我快要收摊了,不如干脆好人做到底,给你们升级一个特等奖吧。”摊主语速飞快地打断他,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只硕大的、系着蝴蝶结的、充满浪漫电影气息的棕熊塞进普利希奇怀里:“哦,太甜蜜了,”摊主笑眯眯地打量他们:“看,你们多般配啊。”

  对于普利希奇而言,自己更像是被毛绒玩具赏了一记头槌:“什么?”他晕晕乎乎地捂着脑袋。

  凯恩比他反应稍快:“我们不是……”

  “没关系,我理解,人人平等,LGBTQ 万岁。”摊主的笑容愈发深情,浓稠得仿佛一滩搅不开的黏腻蜂蜜:“你们真的非常登对,美国和英国,棕发和金发,既有年龄差又有身高差,可以立刻接受《太阳报》封面采访的那种般配。请务必好好在一起,矢志不渝、白头偕老,让普罗大众能够再次相信爱情,毕竟我们阿森纳是不可战胜的。”

  普利希奇皱眉思索:“你是不是在最后说了什么奇怪的话?”

  “没有啊。”摊主微笑着端起了一支气枪。


  即便碰到单刀机会,自己的速度都不一定有这么快,普利希奇想。

  在摊主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的瞬间,他和凯恩飞快交换眼神。无需多言,心有灵犀,两名队长拿出了足以感动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精神,拽住对方撒腿就跑,活像博尔特附身姆巴佩。

  绕开过山车,途径海盗船,两人捂着耳朵从自由落体的排队窗口前溜走,终于缓缓地在高空秋千旁边踩下刹车。

  “既然都到这里了,”普利希奇决定闭口不谈刚刚的可怕插曲,假装耳尖从未发烫:“我们是不是应该玩点什么?”

  凯恩抬头望了一眼,仿佛感受到上午摔痛的地方鬼鬼祟祟地准备唤醒肌肉记忆:“你觉得它很人畜无害吗?”英国人指了指飞在夜色之中的优雅秋千,提醒他:“看见最高点了吗?比旁边的摩天轮还高。”

  “无意冒犯,但英格兰人比我想象的勇于冒险。”普利希奇默默后退:“就像你们的旋转木马,根本堪比疯狂老鼠。”

  “什么‘我们英格兰人’,放尊重点,是英国人。”凯恩惋惜地叹了口气:“真想介绍贝尔给你认识。”威尔士(高尔夫)球员会好好教你学习地理。

  没听到后半句被凯恩咽下去的吐槽,普利希奇甩了甩脑袋,恢复元气,探头探脑地继续张望。从一个项目跳到另一个,从一家摊位蹦到另一家。仔细研究了一番,普利希奇得出结论:英国人格外实诚。水池钓鱼就是真的钓鱼,不含任何隐喻;套圈没什么陷阱,只要端得够稳,只要扔得够准;气球应声而破童叟无欺,头等奖不要钱似的说给就给。

  照这样发展经济,GDP 怎么搞得上去,美国队长恨铁不成钢。

  抱着那只巨大的棕熊玩偶,普利希奇看起来更像小朋友,应该在背后栓根绳以免跑丢的那种。由于熊头巨大,普利希奇必须奋力把脸挤过去,才能一窥摊位全貌。

  凯恩看看熊,再看看他,一时无法判断谁更愚蠢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  “干嘛?”普利希奇纳闷。

  “不要动,”凯恩上前半步,仔细调整着棕熊脖子上的蝴蝶结,然后戳了戳普利希奇的脸颊:“微笑。”

  普利希奇条件反射地展露官方微笑,但下一秒就变成了茫然的眨眼:“为什么……”

  凯恩举起手机,飞快地拍了一张照片。

  “删掉!”普利希奇大喊:“立刻给我删掉!”

  “不,这是我为你拿到特等奖奖品的回报。”仗着身高优势,凯恩抬高手臂,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普利希奇挡出防御范围。低头看到美国队长气呼呼的表情,凯恩的愉快翻倍升级:“放心,我不会发出去的,只是觉得太可爱——嗷!”

  普利希奇收回右腿,冷漠转身:“这届英格兰人不行。”


  话是这么说,特等奖就是特等奖。珍贵,稀少,引人瞩目。抱着巨型毛绒玩具走在路上的时候,普利希奇还是充满了成就感的。

  然而成就感很快就被迎面撞见的情侣兜头浇灭。

  普利希奇看了看女方手中的同款棕熊,又看了看自己的棕熊。

  看了看男方,又看了看凯恩。

  他突然萌生一种强烈找茬的冲动。

  经过一天的相处,凯恩俨然已经有了雷达感应:“有话好好说。”

  “我觉得你不应该接受这个特等奖,”普利希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:“如果把拿奖的运气都在嘉年华用掉了,你对得起俱乐部吗?”

  凯恩懒得理他:“是你选的,你去和兰帕德道歉吧。”

  普利希奇顿了一下,没有说话。

  该死,凯恩内心重重地叹了口气。插科打诨了整整一天,他总有种仿佛已经和对方认识很久的错觉。

  安全无虞的自我幻想,一脚踩空的前情提要。

  身处同一联赛——不,但凡是偶尔刷刷推特的、身处地球任一角落的足球球迷,恐怕都不会当着普利希奇的面,把这两个名字塞进一句话里。#Justice for Pulisic 可不是什么平白无故出现的网络流行语。

  深仇大恨?过于夸张。然而,就像古道心肠地询问C罗如何看待皇马一样……怎么说呢,没必要。

  凯恩张了张嘴,一时大脑短路,没想出什么抱怨天气之外的寒暄措辞。

  幸运的是,普利希奇也觉得自己的沉默毫无必要。太小心眼了,他想,自己明明能在记者面前说出一套套的刻苦努力我会加油:“……哎,人好像越来越多了。”

  “是的,”凯恩看了看表:“十点多了,正是最热闹的时候。”

  沉默再次盛装光临。

  两人继续向前行走,谁都没有说话,仿佛身后紧紧尾随着一名手持红宝石卡的欧冠裁判,一刻都不能放松。经过一辆散发着诱人食物香气的手推车,向右一拐,旋转木马映入他们的眼帘。仍然是那一支浪漫而快活的音乐,漆着漂亮图案的马驹前后晃动着,笑声与低语仿佛云朵似的被温柔地晃动出来。

  作为某种标志性的招牌设施,旋转木马正对着嘉年华的大门。一侧是熙熙攘攘、排队等待安检进入的人群,一侧是携着心满意足的微笑,三三两两离去的游客。

  “今天快结束了。”普利希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。

  “是的。”凯恩回答。他们的目光轻轻碰去一起,又烫手一般飞快地抛向远处。凯恩听见自己踌躇地开了口:“嗯……想喝一杯热红酒吗?”

  普利希奇听见自己心里有个火柴小人放松地叹了气:“好啊。”


  俗话说,酒精是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第一武器,第二则是八卦。

  俗话又说,“俗话”是凯恩刚给自己取的艺名。

  即便不是刻意,但破坏气氛的确实是自己,凯恩总觉得自己负担着重新开启谈天的义务。然而,英国球星并不健谈(哪个健谈的人会有改不掉的口音呢),思前想后,除了足球和天气,他的寒暄库存捉襟见肘:“嗯……”见普利希奇立刻转脸看向自己,凯恩忍不住缩了缩脖子,只感到肩头更加沉重:“那个,最近英超有什么新鲜八卦吗?”

  “八卦?”普利希奇转转眼睛:“你可以给我提供一点新鲜八卦,我卖给记者之后和你对半分。”

  “对半不合适吧,”凯恩提出异议:“起码七三。”

  “那多不好意思啊,我拿七你拿……我错了。”普利希奇的认怂毫不磕绊从善如流,他发誓这和凯恩举起来威胁他的纸杯没有一丁点关系:“都怪你,你应该第一时间驳斥我,说自己无可奉告。”

  凯恩没有说话。他喝了一口热红酒,一边慢慢吞咽,一边慢慢思考,为什么自己并未立刻觉得抵触或反感。普利希奇歪着脑袋看他,头发乱糟糟地四处支棱着,眼睛睁得很大,像好奇又害怕的小狗,凑近嗅嗅味道,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他掉头逃跑。

  可能就是这样吧,凯恩想,自己只是不肯吓坏小狗罢了。

  “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篇报道,记者说,列维给我的标价2.5亿英镑。”凯恩靠向椅子后背,仰脸望向夜空:“以前每年的转会窗口,我都觉得新闻荒谬得不值一提。等终于轮到自己才明白,荒谬其实由某种内在的逻辑支撑着,它是有信息量的。”

  “也不一定,”八卦学学霸普利希奇严谨地竖起一根手指:“西班牙报纸还说C罗会在赛季结束离开尤文,下一站是曼联,如果他们能取得欧冠资格的话。”

  凯恩惊讶:“葡萄牙人 say no 都这么婉转吗?”

  坏心眼的两名英超球员笑作一团,不慎碰翻半杯红酒,报应似的染了普利希奇一身。但他一面手忙脚乱地擦拭,一面克制不住地咯咯大笑,咧嘴拍拍凯恩的手臂:“看,弗格森之怒。”

  完蛋,这下笑得更加失心疯了。

  当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放了自己(和曼联)一马,怀着所剩无几的良心停止大笑时,凯恩总算觉得那座冰山融化了。他看向普利希奇,而后者因为笑得过分而微微缺氧,此刻正涨红着脸,眼睛闪亮地回望着自己。

  不,不是冰山。

  是失而复得的鉄楸,高唱圣诞之歌的垃圾车。是他突然发现那株椴树根本不是世界上最高的树,只是小时候的自己太瘦太矮,才误以为仰头撞见的尽是天空。

  “偷偷告诉你一个独家八卦,”凯恩比了个手势,邀请普利希奇拿走剩余更多红酒的纸杯:“这篇报道是假的。”

  普利希奇挑高眉毛。

  “列维没有给我标价。”凯恩平静地说。他十指交叉,放于膝上,说出口的瞬间没有丝毫犹豫。这种感觉太过美妙,凯恩忍不住再次傻乎乎地笑了:“还有一个秘密……其实,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找拉希姆。站在国王十字车站的时候,我正在考虑着自己是否应该离开。”

  “去哪儿?”普利希奇看着凯恩的表情,醍醐灌顶:“哦,这是一个隐喻,对不起,你继续。”

   凯恩假装认真地瞪他,但很快破功:“后来有人拍了我一下,我回头一看,发现竟然是你。我就想,或许这是上帝给我的某种暗示也说不定。”

  “是的,我认识好几个美国大联盟的——”普利希奇热切地说。

  凯恩温柔拒绝:“你给我闭嘴。”

  普利希奇乖乖地给嘴巴拉拉链,然后明目张胆地偷走凯恩的红酒,露出苦恼的表情,看向大英帝星。

  凯恩面无表情地伸手帮他拉开那条并不存在的虚拟拉链,普利希奇兴高采烈地喝红酒。

  “昨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”凯恩知道,美国人只是担心自己太过压抑,不由自主地试图活跃气氛而已:“我梦见自己转会去了另外一家俱乐部,看不清队徽,不知道究竟是谁,就连队友都是模模糊糊的像素式五官。

  “醒来的瞬间,我的心脏在砰砰狂跳。我松了口气,下床倒了杯水压惊。但当水倒入杯子的时候,似乎又有一丝怅惘,温柔而缓慢地从心底升起,对我说,啊,原来是梦。”

  竟然是梦啊,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嗡动。

  “我应该对自己竟然会做这种梦感到羞耻,我应该对做了这样的梦却不自发羞耻而羞耻。”

  普利希奇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而温柔地注视着他。

  “俱乐部被允许有这种想法,‘为了更伟大的利益’,但球员不行。”凯恩保持着一丝微弱的笑容,低头晃动纸杯中的深红液体:“当一支俱乐部为了所谓的光明的未来,冷血驱逐一名从青训踢上来的自家球员时,我们默认俱乐部是遗憾的,是被迫的,是毫无选择的——但反过来不行。我们不会相信有人怀着疼痛奔赴更好的前程,集体永远不会背叛个人。”

  普利希奇似乎错过了什么,但他一时想不起来。

  集体永远不会背叛个人。这句话太明亮了,明亮到足以轻易吞没一切。

  “我和你刚好相反,”普利希奇说。他喝掉最后一口红酒,推开纸杯,双腿用力伸直,再伸直,似乎这才是一个更加令人舒服的姿势:“我有时会想,如果有的选,谁不愿意做天之骄子,从青训到挂靴,始终如一地向同一座球场献上同一种忠诚呢?”他抬起头,看到有颗星星孤身一人点缀于那片昏昏欲睡的、天鹅绒似的夜空之上:“但对于美国球员来说,对于南美球员来说,对于我们这样似乎拥有一丁点天赋、又没有强到碾压一切的球员而言,选择从不存在。由一个俱乐部辗转到另一个俱乐部,由一种爱辗转到另一种爱,仅此而已。”

  凯恩轻轻张开手,又轻轻握拳。

  普利希奇耸肩,绽开明快的笑容:“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明白,被允许忠诚,是幸运的。”

  俱乐部永远是俱乐部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

  凯恩终于拍了拍他的手背,做了一个决定。


  “这里还挺像霍格莫德村的,你不觉得吗?”凯恩的视线扫过那些用以装饰屋顶的青绿松针:“如果我们喝的是黄油啤酒,那就更应景了。”

  有些事件像扳机。扣下的瞬间,硫磺与火药的味道箭一般刺破空气。场景与场景穿针引线似的连系一体,逻辑为之烫下严丝合缝的封蜡。

  国王十字车站,冰激凌店。摔得七仰八叉的滑冰场,青训效力过的足球俱乐部。

  普利希奇喃喃自语:“所以你的箱子是空的。”

  “所以我的箱子本来就是空的。”凯恩深吸一口气,仿佛终于鼓足勇气,抬眼望进普利希奇的瞳孔:“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。”

  “知道我很蠢吗?”普利希奇问。

  凯恩摇摇头:“知道你想对我好。”他弯下腰,将空箱子推去一旁,勾动那只足球:“我是C罗的球迷呀,你忘啦?”

  普利希奇觉得自己身处羞愤至死和抵死不认的中间点,反复横跳:“你闭嘴。”

  但凯恩比他更加执拗:“你不需要变成他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普利希奇尖锐反击。

  “我知道,”凯恩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:“因为,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我也这么想过。”

  普利希奇双手抱胸,有点抵触似的向后靠去,烛火在他的瞳孔中闪动微弱的痛苦与失望。

  “我真的想过,或者说,我拼命挣扎过。”凯恩镇定自若地坦白,他直视着普利希奇的眼睛,没有丝毫闪避:“后来我又想,他没有痛苦吗?他当然有。求而不得的荣耀,无法梦回的时光,深夜辗转反侧却还是吞不下去的怨怼与惆怅,人人都有。当真把我换到他的位置,我会更开心吗?”

  “手捧五座金球奖但不会更开心,”普利希奇嘟囔:“你可别说虚伪得令人作呕的话。”

  “确实可能更开心。人人都想变成更好的自己,不是吗?”凯恩镇定地笑了笑:“但那样的话,我就不会认识伦敦,不会有机会亲吻三狮图案的队徽,不会穿上热刺的球衣。”

  “但你会更快乐。”普利希奇反驳:“如果亲吻一百次英格兰队徽就能获得同样的快乐,那 MI5 就得把你们都抓起来,而 Netflix 会翻拍《绝命三狮》。”

  “那不是我的快乐,你明白吗?”凯恩耐心解释:“没有伦敦,没有英格兰,没有热刺,那份快乐就依旧是他的快乐,即便我变成了他。”

  普利希奇没有说话。他隐约明白凯恩的意思,可他忍不住赌气:“如果你变成了他,你就是他。”

  凯恩看着普利希奇,笑容若有似无地融化于酒杯边缘。他很快又笑了起来,眼睛温和地弯着,无关紧要地换了一个话题:“可能我比较老派吧。我有时候觉得,是伤痕组成人,而不是光环。”

  他在普利希奇的注视下站了起来,喝掉最后一口红酒:“你还想再要一杯吗?”

  普利希奇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喝了,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
  凯恩向他摊开掌心。将那枚五十便士放上去的时候,普利希奇突然想起冰激凌店里,凯恩把手放进他的掌心的瞬间。

  凯恩转身朝摊铺走去,灯光暖洋洋地包裹他,仿佛披上一件毛绒绒的外衣。普利希奇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,芬芳迫不及待地钻入他的鼻子。他闻到很多东西,青草,酸楚的夏天,霍格莫德的冰雪,欲碎未碎的梦。像香草,像豆蔻,像肉桂,像苹果,像柠檬。

  然后他睁开眼睛,看到黑夜明亮,帮凯恩佩戴薄而剔透的光环。

  普利希奇突然鼻腔一酸,不管不顾地觉得委屈:“如果德国没有热红酒呢?”

  “怕什么?”凯恩把一次性纸杯放在普利希奇面前,笑着坐下:“我会做啊。”


  06


  他们找到了很多件事情的前因后果、本末原委,从阿森纳到好时小镇,从斯坦福桥到新白鹿巷,却始终没有想明白,为什么那天的凯恩和普利希奇会在国王十字车站相遇。

  普利希奇横在客厅的沙发上刷 ins,不忘拖着音调例行公事地问:“所以……为什么呢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凯恩用醋汁仔仔细细地淋匀那份极度健康的牛油果大虾沙拉:“我想吃玉米卷。”

  “我要给你加双份培根,然后发信息给波切蒂诺告状。”普利希奇笑眯眯地凑了过来,努力踮脚,试图把脑袋靠去凯恩的肩膀:“高热量高油脂,你死定了。波切蒂诺怒斥麾下头牌,热刺更衣室矛盾频发。”

  凯恩摊手:“那我就只能转会了。”

  “切尔西欢迎你,”普利希奇比划着自己身后并不存在的圣光:“……两年之后。”

  凯恩若有所思:“所以,你又要多和一名前锋竞争首发位置吗?”

  普利希奇毫不介意被嘲讽,只是一脚踹飞凯恩,回身拿了刀和食材出来:“闪开,现在是名厨普利希奇的表演时间。”

  “可能这就是为什么。”凯恩躲过第二次袭击,双手抱胸靠着门框,仿佛煞有介事地点评:“为什么是我们,为什么在国王十字车站,为什么是那天。上帝从不制造巧合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普利希奇叼着一片培根,茫然发问:“为了给你做玉米卷吗?”

  凯恩歪头微笑:“世界上还有比玉米卷更重要的事吗?”

  

  00

  

  凯帕好奇地看着普利希奇,后者鬼鬼祟祟地在球员通道探头探脑,眼睛敏锐扫视热刺更衣室的方向:“你干什么呢?”

  普利希奇不负众望,被吓得大叫一声,猫头鹰一样飞快地扭过脖子:“我在……”凯帕花了一秒钟担心他的脊柱神经,又花了五秒钟担心他的脑部神经:“嗯……”普利希奇比比划划,试图通过意念传递某种信号:“你知道的。”

  凯帕支棱耳朵:“我知道……什么?”

  美国队长深呼吸再深呼吸,劝自己镇定下来,撒谎最重要的就是冷静。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升温,胸膛在变烫,发梢在冒烟。仿佛整个夏天都从他的灵魂里舒展钻出,肆无忌惮地抻长了枝叶,将他团团围住。

  万幸的是,在普利希奇大脑硬盘整体崩溃之前,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拯救了他。

  “他在等人。”是凯恩。

  凯帕望向十分钟后就要交手的对家头牌,充满疑惑,傻乎乎地问出了自己一生之中最为后悔的问题:“等谁?”

  凯恩叹了口气,和普利希奇一起笑了。


  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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